《達爾文自傳》〈宗教信仰〉
進一步反思究竟要有哪些最明顯的證據,才會讓任何頭腦清醒的人相信基督教支持的奇蹟: ──我們知道越多大自然的不變規律,就越不相信奇蹟; ──我們簡直不能相信當時人們是如此無知和容易受騙; ──不能證明福音是在事件發生時撰寫的; ──福音各章的許多重要細節有分歧,這些歧義很重要,我認為這不能以這是目擊者常有的差誤就全部接納。 我提出以上反思,不是有任何新見解或價值,而是這些反思影響了我,我漸漸不相信基督教是一種神聖啟示。事實上,世上許多虛偽宗教如野火蔓延,這對我有沉重影響。新約聖經的道德規範很完美,但不能否認其完美乃視乎如何解讀一些我們現在看作是隱喻和寓言的部分。 但我非常不願意放棄我的信仰;這一點我很肯定,因為我記得時常做白日夢,夢見在龐貝古城或其他地方發現羅馬學者的舊信件和文稿,驚人地證實福音記錄的一切。我的想像力有無限空間,但越來越難以想像出可以令我相信的證據。不信任的概念雖是慢慢地發展,但終歸征服了我。改變是如此緩慢,我沒有感到苦惱,從來沒有一刻懷疑我的結論的正確性。我甚至很難想像有人希望基督教是正確的;因為聖經似乎明文表示,不信教的人們會受到永恆的懲罰,這包括我的父親、兄弟和幾乎所有我的好友。 這真是一種可咒詛的教義。[2] 雖然我在晚年之前沒有太多思考人格神的存在,我在此寫下我得出的不明確結論。佩利[3] 稱為大自然的設計,以前我認為令人信服,如今因為發現了自然選擇定律,這些舊有論點已站不住腳。例如,我們現在已不能辯稱雙殼貝類的美麗貝鉸是由有智慧的物體所造,一如人製造門鉸鏈。生物變異和自然選擇之中的設計,似乎沒有多於風的吹向。大自然的一切是固有定律的結果。 我已在《家養動植物變異》[4] 的末章討論這題目[5];依我所見,其中的論點至今還沒有解答。 但在忽略我們四處可見無限美好的適應性後,可能有人會質疑如何解釋這世上普遍的有利安排?誠然,有些作家深感於世上的眾多苦難,使他們懷疑如果我們只看全部有知覺的生物,究竟會有更多悲傷還是快樂──究竟這世界整體是好是壞。依我的判斷必然是快樂較多,雖然這很難證實。如果接受這結論是正確,便能符合我們從自然選擇中的預期。如任何物種的全部個體習慣地承受無限痛苦,他們不會繁衍後代,但我們沒有理由相信這曾經發生或是經常發生。而且有其他考慮令我們相信有知覺的生物之形成,一般是為了享受快樂。 我們相信所有生物的肉體和心智器官(除了那些對擁有者無益無害者之外)是因為自然選擇,亦即最適者生存,以及因為使用或習慣[6] 而形成。這些器官之所以形成,是其擁有者與其他生物競爭成功,因此增加數量。動物可以通過受苦,例如疼痛、飢餓、饑渴和恐懼;或通過享受,例如飲食和繁衍物種等等,或是兩者結合,例如找尋食物,被引導到追隨對其最有利的行動方針。任何疼痛或受苦如長期持續,會導致情緒低落和減輕行動的動力,適應得好卻能使生物保護本身免受重大或突然的禍害。另一方面,愉快的知覺可以長期持續,沒有情緒低落的效應,相反的能刺激整個體系增加活動。因此,大多數或全部知覺生物是以這樣的方式通過自然選擇而發展,所以愉快的感覺成為習慣的指引。我們為盤中飧費盡力氣和心思,有時甚至頗為費力,但得到樂趣;我們從與人來往和愛護家庭得到樂趣;這些都是愉快知覺。我毫不懷疑這些慣性或經常的愉悅,對大多數知覺生物而言是樂多於苦,雖然有時受苦很慘。這些苦楚與自然選擇的信念頗為匹配;自然選擇這個動作並未做到完美,但還是讓物種在奇妙複雜和改變中的環境為生命而戰時,選出成功者。 沒有人會質疑世上有太多苦難。一些人試圖以人類作為解釋,想像這是為了改善人類的德行。但世上人類的數目與全部其他知覺生物的數目根本沒得比,而這些物體受極大苦難,沒有任何德行改進。對我等之有限思維來說,上帝可創造宇宙,威力無窮,知識廣博,是全知全能,若說上帝的仁愛不是無限,這違反了我們的理解,然而任由千萬低等動物無窮無盡受苦有什麼好處?我認為這舊調重彈謂受苦違反有智慧的造物主這說法強而有力;只能解釋為如上文所述,這種受苦是符合所有生物經由變異和自然選擇而發展的觀點。 現今最常見的「智慧上帝存在」論點,衍生自大多數人經歷過的深層內心信念和感受。但無可置疑,印度教徒、伊斯蘭教徒和其他人也可以依相同的論點,擁護單一或多個神,或如佛教徒般認為沒有神。還有許多野蠻部落信奉的,依我們的真理來看不能稱之為神者,他們信奉精靈或鬼魂,正如泰勒和斯賓塞[7] 曾指出這種信仰是因何而起。 以前,我被上文提到的感覺引導(雖然我不認為我有強烈的宗教感情),堅信上帝的存在和靈魂不滅。我在《日誌》記述我站在壯觀的巴西森林,「心中充滿無以復加的驚奇、欣賞和虔誠的感受。」我記得很清楚我的信念是人的肉體除了呼吸之外,還有其他。但如今最宏觀的情景不會引起我有這些信念和感受。可以說我像變成了色盲,而其他人普遍相信有紅色,使我現在喪失的知覺沒有絲毫的實證價值。如果所有種族的所有人都有內在的信念相信存在一個上帝,這論點可以成立,但我們知道實情遠遠不是如此。因此我不認為就現實而言,這些內在信念和感受有任何實證的分量。以前使我感到激動,又與信仰上帝有緊密關連的宏偉情景,本質上與所謂崇高感覺沒有多大分別;無論要解釋這感覺的發生是如何困難,也不可能當作是「上帝存在」的論點,也不會超出音樂激發強大但模糊的類似感受。 談到永生[8],沒有什麼告知我這信念是如何強烈和幾近是直覺,因為大多數物理學家現在相信太陽以及所有行星終會變冷,低溫使生命無法再延續,除非有一些龐大物體衝向太陽,令太陽獲得新生命。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人會比現在更為完美;在如此漫長和持續的緩慢進步之後,以為人類和其他知覺物種注定會全部滅絕,這種想法是不能容忍的。對於那些完全相信人類靈魂不滅的人,世界被摧毀看來並非那麼可怕。 「上帝存在」這信念的另一源頭是關乎理性而不是感覺,我覺得這較為有分量。這是源於很難或是甚至不可能設想這龐大和奇妙的宇宙,包括人類及其回顧過去和遠眺未來的能力,作為隨機或必然的結果。當我如此反思,我覺得有必要尋找在某程度上類似人類智慧思維的「第一因」;我值得被稱為是有神論者。 依我的記憶所及,當我撰寫《物種起源》時,我對這個結論[9] 有強烈信念,其後隨著許多波動變得越來越微弱。但疑慮油然而起:我全面相信人的思維是從最低等動物的腦袋發展而來,當人作出如此宏大的結論時,是否可以信任?我們覺得是必須的因果關連的結果,是否可能只是視乎承傳得來的經驗?我們也不可忽略經常諄諄教導孩童信仰上帝,會對還未完全發展的腦袋產生如此強烈以及可能是承傳的效果,要他們揚棄對上帝的信仰,猶如要求猴子揚棄對蛇的本能恐懼和憎恨[10]。 我不假裝對這深奧難解的問題有任何答案。萬物之源的神秘,不是我們可以解答;我樂於成為「不可知論者」。 人要是對人格化上帝和未來果報不能肯定或沒有信心,依我所見,這人的人生準則只是追隨最強烈、或是在他看來是最有好處的衝動和本能。狗兒就是如此,但只是盲目如此。人會思前想後,而且衡量他的各種感受、欲望和記憶。然後他發現,依據所有智者的判斷,最大滿足感是源自某些衝動,即是社交本能。如果他為別人的好處而行動,他會得到同伴的讚許,得到共同生活的人鍾愛;後者無疑是世上最高的愉悅。他逐漸不能忍受服從感官狂熱而不是較高層次的衝動;習慣之後,這些衝動幾乎可稱之為本能。有時他會理性地拒絕依循他人的意見,為此得不到對方的讚許,但他會欣然滿足於知道他是依循內心深處或良知的指引。──就我個人而言,我相信我是穩步追隨和獻身於科學。我並沒有犯大罪而覺得自責,但時常懊悔沒有為人類多做好事。我唯一的差勁藉口是健康和精神欠佳,從一個題目轉移到另一個頗有困難。我可以想像把全部時間投入慈善會有多大滿足,雖然這會是較好的處世之道,但我只做到強差人意。 我[11]的後半生較為不尋常舉動,莫過於推廣懷疑精神或是理性主義。在我成婚之前,父親告誡我要小心隱藏我的疑心,因為他說他知道這為已婚人士帶來的無盡煩惱。婚後一切美滿,直到丈夫或妻子健康轉壞,然後有些婦女疑心丈夫能否得到救贖因而感到不安,丈夫也因而苦惱。父親又說他一生只認識三位抱無神論的婦女;要記得他閱人無數,又有非凡能力贏得對方的信任。我問那三位婦女到底是誰,他只好承認其中一人是小姨Kitty Wedgwood;他沒有確實的證據,只是憑著最模糊的跡象,再加上信念認為這頭腦清醒的婦女不可能是信徒。在我熟悉的小圈子中,我知道有幾位太太的信仰不比她們的丈夫強很多。父親時常提到一項無法反駁的爭議:Barlow太太是老婦人,疑心父親不相信正教,希望改變他的信仰:「醫生,我知道口中的糖是甜的,同樣的,我也知道我的救世主是存在的。」 [1] F.D.:1836年10月至1839年1月。 [2] N.B.:1882年10月,達爾文死後半年,達爾文夫人在「從來沒有一刻…這真是一種可咒詛的教義」這段落有親筆註解:「我要求不要發表這段落。依我看來這是未經深思熟慮。因為不信教而會受到永恆的懲罰,這說法是過於嚴苛;很少人現在會把這稱之為『耶教』 (雖然文本有這詞語)。另外還有逐字默示的問題。」這註解是Francis(達爾文兒子)親筆寫在另一本《自傳》,那時這段落並沒有發表。 [3] William Paley,英國神學家,以自然神學著稱,鐘錶論證的原創者。 [4] Variation of Domestic Animals and Plants. [5] F.D.:父親質疑究竟我們是否要相信岩石注定要成為破碎石塊,而由人組合起來建造房屋。否則,為何我們要相信家養動植物的變異注定是為了養殖者的需要?「但如果我們在這一情況放棄原則……沒有絲毫理由相信:以大自然和相同的一般定律作為基礎,通過自然選擇形成世上最適應的動物(包括人)是故意和有特別指導的行為。」《家養動植物變異》第一版,第二卷,第431頁。 [6] N.B.:「以及因為使用或習慣」一句為後來添加。這一句有許多改正和修改,說明達爾文對於在自然選擇以外,對於有其他力量運行的可能性,越來越有成見。 [7] Edward Burnett Tyler,英國人類學家,文化演化論代表人物;Herbert Spencer,英國哲學家,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最早提倡者。 [8] N.B.:段末後來添加附錄。 [9] N.B.:這四行為後來添加。達爾文原稿中夾雜的增文是長子的手筆。在Francis的副本,這出自達爾文的手筆。 [10] N.B.:後來添加。1885年Frank在編輯《自傳》時,Emma Darwin(達爾文夫人)致函給他: 「親愛的Frank: 我極為希望刪去《自傳》的一句;無異部分原因是因為你父親認為『全部德行的成長是演化而來』這說法令我感到不安,也是因為這句子出現時帶來一種衝擊,無論是如何不公正會引起肇端:以為他認為全部精神信仰都是不能超越承傳而來的愛惡,一如猴子怕蛇。 我以為這說法的第一部分如省略猴子和蛇的例子,可以消除這出言不遜的方面。我認為不需為省略而諮詢William,因為這不會改變《自傳》的大意。如可能的話,我希望不要令與你父親情誼深厚的宗教朋友感到痛苦;我想到這句子會如何打擊他們,即使是開明一如Ellen Tollett和Laura、Sullivan上將、Caroline嬸嬸等人,甚至以前的老傭人。 E. D.」 劍橋大學出版社在1904年發行由Henrietta Litchfield撰寫的《達爾文夫人Emma Darwin》私藏版有收錄這函件;John Murray的1915年公開版本省略這函件。 [11] N.B.:這段有達爾文的註解:「寫於1879年,於1881年4月22日抄錄。」可能是指上一段。 摘自《達爾文自傳》,馬景文翻譯,吳永村編輯,本章抽刀斷水略作修改 中文原譯文:http://www.myoops.org/main.php?id=2178&act=course 英文原文:http://darwin-online.org.uk/cont ... type=text&pageseq=1 | |||||
未必嘅。 | |||||
達爾文於1876年病中執筆寫《自傳》,回顧毀譽交加的一生,目的並非出版,只是留為給子孫和妻子,所以語氣親切可人,字字出自肺腑。然而,他的兒子Francis Darwin 1887年把這本《自傳》出版了,當中有若干文字遭受刪節,部分由於害怕得罪教徒朋友,直到1958年達爾文孫女Nora Barlow才把《自傳》全文出版。註釋中的F.D.及N.B.分別指兒子Francis Darwin及孫女Nora Barlow所作的註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