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兒
2009/11/2 14:10 

香港基督教右派的意識形態

陳士齊
香港浸會大學宗哲系高級講師

引言
  本文要嘗試討論的是一個很大很複雜的題目。首先的難題在於如何界定甚麼是香港基督教的右派。雖然表面上,要指認香港基督教的右派,似乎很容易:那些反賭波的、反同性戀、抗拒就反性傾向歧視立法的基督教派,因是香港基督教的右派,再加上近期的《中大學生報》事件,那些堅持《中大學生報》犯錯的教徒,就是香港基督教的右派。但事實上,只是直到近期,香港基督教右派的身分,才如此清晰明顯可以指認。但不清楚指認不代表我們已清楚界定這些信徒為右派的特質是甚麼。因為這些香港的基督教右派與在美國的基督教右派之間,也有著一些明顯的區別。美國的基督教右派是小布殊的頑固支持者,但香港的基督教右派,卻沒有明目張膽的親美表現,雖然香港基督教的右派,其文化根源在很多方面都來自美國的基督教右派。這可謂是帶有中國文化特色的基督教右派。
  不是所有基督教的正統派別,都可劃為基督教右派。天主教會固然不是,雖然天主教會在許多世俗課題的立場上,都與基督教右派接近,彼此的立論和取態卻不盡相同。最明顯的是香港的天主教會並未在反同性戀、反賭波、反《中大學生報》等課題上小題大做。天主教會對進化論的認可立場,也令她不用推廣甚麼「智慧設計論」。同樣香港基督教中早有年資的大宗派,如聖公會、信義宗、循道會、崇真會等,也並不算為香港基督教的右派,雖然一些宗派中的不少信眾,在日常基督徒生活上、文化上,可能深受香港基督教右派的影響。
  因此,本文的主旨是要指出香港基督教右派的某些思想行為與社群特徵,從而令我們對這一深刻影響香港社會進入保守轉向的宗教運動,有些初步的了解。
不安
  首先從一個社群心理的角度,基督教右派的出現,是源於基督徒處於一個科技與經濟不斷急促發展的社會中,所產生的焦慮與不安。這個科技經濟社會的思想基礎,是源於啟蒙運動的現代精神及後續的「後現代精神」。當然基督徒也留意到這種社會的發展基礎(即啟蒙運動及後現代精神中),也包括很深的基督教精神,但基督徒右派對此也並不大理會。他們對啟蒙運動及其後的後現代精神之評價,大多是負面的。
  這種不安,主要是源於一個急促發展的科技經濟社會,對傳統社會秩序及倫理的衝擊。基督徒作為一個古老傳統的繼承者往往認為這些衝擊會帶來失序,及對包括基督教在內的各種傳統的挑戰。
淚兒
2009/11/2 14:10 
思考及意識機制
  究竟基督徒是選擇如何去面對這種不安與挑戰的呢?只有少數的基督徒會選擇將固有的信仰傳統加以改造,以迎接科技與經濟發展帶來對傳統的挑戰。大部分信徒會非常被動地仰望一些信仰權威的人士,向他們的保證現代科技與經濟政治並未來對基督徒信仰的科技基礎產生根本性的動搖,因此基督徒信仰的基礎,以及種種衍生的倫理安排,都仍然是可以維持的。而這一切保證的背後,靠賴的是一套「絕對真理」的機制。在此機制中,基督徒右派相信聖經是絕對無謬誤的,是「絕對的真理」。並產生了一連串的思考概念和機制,去維持這個「絕對真理」。這樣說起來有點令人困惑──既然是「絕對真理」理應(一般來說)不證自明,如「這世界有絕對的真理」這樣的命題,而毋需大費周張地推廣這「絕對真理」。但事實的確如是,原因是聖經是一本內容複雜的文化經典集合,因而不可能如一些哲學命題一樣,(至少看起來)是不證自明的。要捍衛聖經作為絕對真理的無誤性,基督徒右派很需要在不同層面或戰線作戰:在科學上,要努力建立「智慧設計論」的合法性,而與進化論分庭抗禮,令信徒可以繼續相信創世記第一章在科學上的真確性。在倫理上,要竭力推翻同性戀至少可能部分是先天的論據,以證明任何同性戀者都是可以變「直」的,以維護聖經中數處「批評」同性戀的經文。簡言之,當聖經任何部分的經文面對不斷進步,不斷推陳出新的科學理論的挑戰,更可能造成傳統倫理之失序或面臨修改等,相信「聖經無謬誤」的基督徒右派,都需要維護任何這樣的經文,批判新出現的科學理論及定理,甚至攻擊以致擊倒之。因此,有時基督徒右派甚至「被迫」採取先發制人的手段,對產生這些日新月異科學理論的一整套思潮,如啟蒙運動、現代主義及後現代思潮,加以解析及批判。另外,也要建立一套普通人都可以應用的解經原則,以表明聖經中的經文,都是些「不證自明」的「絕對真理」,而毋需一般信徒求教學者如「教廷」等的更高信仰或神學權威,來為一些困難的經文章節進行「合理性」的解讀或辯解。當然這樣的做法,面對的困難和所花的精力著實不少,但這做法也有其「收益」,那就是:那些領導一般信眾的神學家、聖經學者及教牧,便不需要反過來大費周章向一般信徒解釋為何聖經不能一字一句都根據字面來解讀,也不用信徒認識一個個艱深的神學系統來輔助他們閱解聖經。
基督徒右派的特徵與態度
  但這樣的信仰認知文化或秩序,卻造成一種更深層的問題或現象,那就是:基督徒右派並不能很「實事求是」地、很自由地、安心地、創意地、充滿信心地在各時代,尤其是急劇轉變的時代,將社會文化的最新發展與發現,與基督教信仰的核心來源──上帝在主耶穌基督裏的啟示──作有效的整合。當然,整合(integrate)並不代表照單全收,但卻代表對當前文化的一種智慧的篩選。相反,基督徒右派卻需要處處提防,處處設限,以防止最新的社會文化發現與發展,對基督教信仰帶來衝擊滲透與變易。例如到今天還有某些基督徒群體不鼓勵信徒看電影。對他們來說,教會不啻是被世界所圍攻。
  這樣一種自我防衛的機制,造成基督徒右派一種明顯的處世態度──繃緊神經,非常嚴肅(認真?),不苟言笑(至少對其害怕的一些事物),不能及不肯從另一個甚至多角度看問題,甚至對他們所反對的事物帶點侵略性。這當然頗諷刺:因為一個講愛心的宗教,到此竟然走到愛的反面去對他們所反對的群體進行侵略性行為,如美國的基督徒右派中,不時有人是去槍殺墮胎診所的醫生,而他們中間,支持美國人可繼續帶槍的更大不乏人。對他們來說實在很難對這些「真理之讎」不共戴天的非信徒甚至信徒講愛心。若這些信徒竟然支持墮胎、離婚、同性戀或《中大學生報》,則對他們是否真正的基督徒也要懷疑。這樣一種防衛機制,長遠發展下去,只會刺激與「防衛」心態有關的一連串行為和態度──不能寬容,對社會和教會不時進行「捉女巫」(witchhunt)行動。
  當然,這樣一種自我防衛機制之能成立,底下有賴那種強烈的心態,就是確信他們捍衛的,是一個「絕對的真理」。這樣的確信,不自覺造成三種心理狀態。首先,他們也一定要同時相信,他們對這「絕對真理」的內容,非常了解,以致不會出現誤讀誤判的情況。這有賴於他們相信這些聖經真理非常明顯,不證自明。但實情是他們將聖經的「絕對真理」與他們自身作為「真理的詮釋者」完全等同。這樣,在聖經及對聖經的解讀之間,沒有留下一定的空間,予其他人或群體(如同性戀者,如婦女神學家,如教會中的自由派)就聖經真理作不同的演繹和詮釋。結果就衍生了他們的第二種心態,那就是屬靈上/精神上的或狂妄(spiritualpride orarrogance),即認為他們所採取的立場或結論,是一定對的,是毋庸置疑的。對那些不抱相同意見的信徒,尤其是那些他們認為以「高言大智」去企圖扭曲或掩蓋聖經中不證自明的「絕對真理」的信徒,他們是極難容忍的。結果就會在教會內產生捉妖捉魔(witchhunt)的行動,將那些稍有異議的信徒或牧者逐出講壇或教會/宗派。而第三種心理狀態,與第二種連成一起的,即為一種屬靈上的魯妄/是非不分(spiritualindiscretion)。對任何稍與傳統立場不一致的新理論或道德,都十分敏感,不加分辨就加以攻擊,以致出現死守聖經字句而違反信仰精神的場面。

基督徒右派的社群基礎  分析到這裏,似乎暗示基督徒右派是一群缺乏安全感,社群力量薄弱的一群,才會作出如此自保的行為。但實情剛好相反:基督右派的大部分信眾,不是香港這個大都會中的無知小輩,而是許許多多有知識有專業的中產階級人士。問題是這些在本身專業或事業都卓有成就的人,為何會選取聖經作為「絕對真理」的立場來捍衛。這問題十分有趣與微妙,亟需深入探討。但一些初步的推測是:對於這些西化程度較深,但又未能完全西化的中產信徒,基督教信仰提供給他們傳統儒家及基層式的民間道佛信仰以外,最明顯的信仰與道德及群體的選擇。說這是「信仰與道德及群體」的選擇實不為過,因為在選取參加教會的時候,這些中產人士不但選取了信仰,還選取了一整套與傳統儒家非常相近相適應的道德,而且也加入了一個溫馨的群體,也提供了空間/天地予這些中產人士在一個群體中發揮領導甚至創立另類企業的機會。

  但當然這樣的選擇不是沒有代價的。但這種代價,並非如一些睿智的基督教神學家如潘霍華的立場:「一個被基督呼召來追隨祂的人,是要追隨基督的死。」對中產信徒來說,代價是如何捍衛聖經無謬誤的立場及隨之而來的一些特殊的理論工作及政治性社會行動。於是便出現了一些由平信徒主理的組織與行動,給信徒推介智慧設計論以否定進化論,向市民大眾宣傳挪亞方舟的「發現」、向社會發出基督徒的「明光」見證、反同性戀反賭波反《中大學生報》的淫褻及不雅等。

基督徒右派的困局
  一切的努力,其實只造成一個總體的效果,就是基督徒右派變成一個自閉的群體,在自我想像出來的世局與社會空間中行動;然而那真正的基督徒使命與責任,卻未能實踐,包括那追隨基督至死而應有的關愛弱小以至政治神學的實踐。對教外人來說,卻顯得蠻不講理與霸道。由於右派教徒中許多中產人士,因而他們其實擁有非常強大的實力與社會資源。於是他們一經組織起來行動,每每能左右政府的政策。因為連很多政府高官也是教徒或與他們意識形態相近的人。有時其效應是好的,如在反賭波一事上,至少迫令政府要做一些相應撥款以協助病態賭徒戒賭的門面工夫。但在另一些範疇,卻引起社會中其他人的強烈反彈,反同性戀及反《中大學生報》就是明顯例子。而《中大學生報》事件激起上千人投訴聖經為不雅物品,可說已造成「後欄失火」的局面。這點恐怕是起初一往無前地投訴《中大學生報》不雅的信徒所始料不及。

  但基督徒右派採取的立場所造成的困境,其實遠比這來得更深。雖然有同情教會的高官出來撐著,終免於將聖經送審,但聖經也有不雅及可厭惡言論的情況一經進入公眾意識,將對傳福音活動造成極大的不利。而由許許多多過分熱心的大專畢業基督徒及專業人士組成的「聖經真理立場」捍衛隊,能否勝任維護「聖經」無謬誤的立場,恐怕大成疑問。

  聖經的問題,其實在西方已討論了幾百年,故此斷不可能由一些對問題認知不深,對經文也讀得不夠的平信徒,憑著在教會圈子傳習回來的一些現成回應,就可以令聖經的所有內容都屹立不倒,不被質疑。其實過去幾十年,一代一代經西方深造回來的神學家及聖經學者,其中大多數都深知聖經的內部問題,因而都不會隨便以聖經為「不證自明真理」的態度來建立信仰及社會倫理的立場。但面對香港教會中龐大的右派潮流,面對著許多「信心爆棚」的平信徒專業人士,也不好意思揭破聖經無謬誤的立場,以及由此立場過分直接衍生的社會倫理立場的「不可建立性」(untenability)。一如真正讀過生物學的信徒,很難告訴一般教會信徒甚至神學家進化論在理論方面的堅韌性,以及智慧設計論在理論方面的「不能操作性」(unoperationability)。由於「聖經無謬誤」立場所造成的「死門」,基督教右派延續了一個過分簡化,因而也過分律法主義(legalized)的基督教。由於缺乏一個開放思想的神學體系,以隨時吸收轉化社會文化科技經濟發展所衍生的新事物、新概念──比如經過數十年的科學探討後,終究發現同性戀不是罪不是病而是生物多樣性必然有的現象。如此,基督徒的思想,對事物的認知,便永遠停留在慢社會一拍,永遠被動地要去回應,甚且要去「抗衡文化」的反動(reactionary)局面。對基督教右派來說,要保持現有的道德人倫秩序也來不及,遑論以基督教神學為社會的將來開拓出一個願景(vision)。

  同時為了捍衛聖經無誤及由之衍生的一連串假問題(pseudo-questions),基督教右派也被抽走寶貴的精力或資源去處理一些真的問題。例如不再去爭論進化論還是智慧設計論的問題,而是在一個明顯帶有智慧設計但也有明顯進化性的生物圈中,如何面對全球暖化對現有物種造成的打擊。又例如,不是去繼續反同性戀,而是去關顧香港社會的上進機會面臨停滯下,許多打機成癮的「電車男」下一代。又例如,不是去企圖將自己宗教內持有的立場理據,強行推出以令社會大眾接受,從而造成一種基督徒的社會道德霸權,而是嘗試向社會推薦一種寬容文化,好讓寬容的文化,至終成為保障一切弱勢及少數社群(包括基督徒!)的屏障,成為民主社會的基石。

  香港的基督教右派,在企圖維持一個符合傳統儒家道德的基督教時,凸顯不出真正的基督教,一個遠超儒家非禮勿視勿言勿聽、不准誨淫誨盜,而是包容、愛心和關顧的基督教。

  在企圖維護傳統道德中,這個基督教的派別,失掉了寬容和關愛,而不自覺變成了壓迫者。這是「你雖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的可悲局面。同樣,許多被基督教右派導引的信徒,骨子裏並沒有壓迫同志的意思,但同志卻因你們的壓迫而抑鬱而自殺!為的就只是因為聖經中有那麼幾句看來批評同性戀的經文。這是一種思想上的荒謬,也忘記了聖經本身說:「律法本是藉著摩西傳的,但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穌基督來的。」(約一:17)

  在持守傳統道德中,最後傷害了的是基督的福音,因為失去了寬容與關愛,便再感動不了人信福音。如美國的基督教右派,最後演變成一大群自私一族。當人們扭開收費電視上的God TV,看著他們在表演。人們看見一些盡力在扮演上帝的人,只是看不到那變成人子的上帝──耶穌基督。

成於2007年7月2日約旦
於登上尼波山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