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音樂會看中西宗敎差異 釋印華
演出即將開始,嘈雜的調音聲與指揮未出場前觀衆的私語聲混成一片,但卻沒有人鼓譟,只有表現着高度的文明與忍耐。如雷的掌聲將指揮送到台上,後者雙手一舉,登時萬籟俱寂,鴉雀無聲。音樂開始,觀衆用心地尋尋覓覓。第一樂章過去,有人如夢初醒,有人仍在五里霧中,亦有一些錯落的掌聲來自部分過分熱情的觀衆,但往往他們的熱情都被鄰座如炬的目光澆了一頭冷水,他們登時為自己“美麗的錯誤”而羞愧得無地自容。整個表演過程中,紳士淑女們都心甘情願地在音樂巍峨的王國裡扮演一個謙卑的、臣妾的角色。音樂會結束時,就如酒筵後的光景,只剩下莫名的狼藉與清冷。 同樣是音樂會,去看中國的戲曲與去聽西樂的感覺完全不同。台上台下往往打成一片,觀衆不須耐心等候一曲旣終才能抒發他們的熱情。一個攝人的眼神,一個動人的身段,一聲宏亮的拖腔,一甩灑脫的水袖,一串輕靈的碎步,隨時會激起觀衆的鼓掌喝釆,而他們盡情的喝釆也不會遭到白眼的。喧嘩吵鬧,逾時入場,施施然隨時離場,甚至進飮進食,在戲棚裏都是司空見慣的。若換了演奏西樂,上述的情形是絕對不會出現的。觀衆就算逼不得已遲到早退,面上總掩不了那份小偸般的張皇。粉飾過的文明與帶一點天眞野蠻的文明畢竟有所不同,前者就像一位一絲不苟、裝模作樣的淑女,蒼白的臉上透着那麼一點點的虛偽與討厭。正如張愛玲在〈談音樂〉裏說:“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嘩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亞林一一安排佈置,四下裏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西樂演奏中所營造的是一個潔淨精微的空間,使人們在這裏經歷一次莊嚴的文化洗禮,神聖的文化殿堂與日常紛擾的生活世界是分屬不同領域的。這種情態與西方的宗敎境界是很符合的,因為他寓意着天國與人間的斷裂。西方宗敎儘管在凡塵俗世有許多積極作為,但他的終極理想畢竟是在天國,人間只是一個暫時的過渡,而天國的完成是在經歷過世界末日,另起新天新地之後。 中國人傳統宗敎生活的最高境界是“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這是儒家與道家所共許的,道家甚至有“道在糞溺”之說。佛敎宗派衆多,情況有點複雜,但最具中國特色的禪宗亦盛言“搬水運柴,無非妙道”。人間生活的種種施為,只要以智慧加以點化,皆無不可上遂於道。對中國智慧深有體會的人對死後上天堂此一“神的彼岸”,是不會看得比人間的德性修養更重要的,但唯物論者那種通過歷史發展,把人間改造成天國的說法也不一定合其口味。“神的彼岸”固是渺茫難知,“歷史的彼岸”也是遙不可及,倒不如“人性的此岸”來得眞切。當下的自強不息,比將來得到甚麼結果更値得令人關注,在當下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日用常行中,就可同時體現高明的人生價値。 圓融地說,此岸彼岸通而為一。分解地說,天上的彼岸也不與人間完全隔離,神仙也須下凡歷劫,才能成就豐盈的精神境界。據說天上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沒有人間的種種曲折;人間要解決衣食住行得大費周章,當中固然承載着人生的屈辱與苦難,但也體現着人與人的互相扶持,這種五味雜陳的人生體驗是輕盈的天上生活所無的。面對天堂聖境,吾人固可興發“攀龍我欲乘風去,高躡層霄絕世蹤”的超越嚮往,但煩擾的現實世間,若以道觀之,也可呈現出“松風時說無生話,流水常鳴太古琴”的玄遠意象。凡人旣可上達於天,天仙也可謫降為人,天人之間,乃成一動轉的迴環。 即凡俗而神聖的宗敎進路,與中國戲曲那種高雅與俚俗共冶一爐的表演氣氛,是很合拍的。 http://macaodaily.com/html/2009-11/24/content_394365.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