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那可能是一次非常老套的遭遇。以前她在一些見鬼的文藝小說裏面,看過了不知多少遍關於男女主角在車站邂逅的事。那時,她便會盡情去笑,慶幸自己有足夠的聰明,不被書中的情節欺騙。 當然,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嘲笑而拋下那些小說,正如某些才女永遠不會拋下「紅樓夢」一樣。 G記得,當時的心頭的確起了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她明顯感到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她,是一次很深、很深的注視。不知何解,G根本不用回頭,便能這樣察覺出來。 他似乎想唐突上前,最後還是退縮了。G的直覺告訴她,這人一定隱藏了一種很怪的心思,而且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 很快,公共汽車來了,G急步上了車。從車窗望出去,他長得並不英俊,但一雙眸子絕對有神,似乎不像是一個孟浪漢子。 一剎那間,G肯定以前一定見過他,而從那種目光看來,他也是認得她的。她努力想記起,但歸根結底都失敗了。 跟看G還碰見他三次,都是在車站上。有一次,他故意走到她身後,屏息靜氣,她亦故意的閱讀手上的書,並且有意無意地讓他看到書名。 叔本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 終於,G一個晚上在青年中心碰到他。記憶忽地回來了,他是另一個義工服務團的成員,有幾次服務都打過照面,只是名字總是記不起。 這一趟,他沒有逃避或退縮。兩人打了招呼,他只是笑。 「記得我嗎?前些日子都看見你等車,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所以沒有和你打招呼!」好小子!究竟叫甚麼名字? 「看你的樣子,敢情是不記得我了。我是凌雪。今次服務我們還會合作。」 凌雪,一個男人用的女子名字。G奇怪以前為甚麼不注意到他。還有,他究竟想在她身上發掘些甚麼?還是一切都出於自己的奇想? 不少日子之後,凌雪才在一次單獨約會告訴她,當時他的確是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東西。 「是甚麼來著?」G很興奮,因為她證明了自己的直覺。 凌雪很認真地道:「很難說。我名之為一個影子,是和我的夢境有關的。原因是有一次我竟夢見了一頭豬。祂自稱是上帝,並帶我到一間屋子去。在那間屋子裏面,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女人,似乎已將影子投在你的身上。」 G不明白他的說話,但覺得很有趣。現實和夢境的對應,總是有著那股撲朔迷離的味兒。 也是這番說話,G知道凌雪一定不是基督徒。 於是,她利用了中心的通訊箱,給凌雪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面只有短短幾個字: 「X區Y佈道會,誠意邀請你來參加!」 事過境遷之後,G和凌雪偶然說起這件事,並且問到他當時的感受。 「很慘!」他幾乎立即答:「那等如一盆冰水澆下來。叔本華的影子抹去了,換上的是黑實實的聖經。」 「但你還是來了。」 「是的,那便是我不能自拔的開端。」 事實上,凌雪去得很遲,G起初還以為他不會應約。直到他傻兮兮地走到接待員面前,佈道會已經開始了。 G看看他無主孤魂般走到第一行,坐下。沒有人帶領他。似乎眾人都等待她的介紹。 於是,G大方地站起來,向各教友介紹凌雪這個新名字。有人表示驚奇,有人立即熱情起來,走來拍拍他的肩膊。 經過一些聖歌、慣有的儀式後,正主兒──某牧師(據說是姓郭的)開始出來講話了。凌雪怔著,耳膜似乎機械地接受音波的敲擊。 「我們是有罪的,我們是罪人……我們其實是罪惡的奴隸,受著惡魔的驅策,受奴役而不自知。我們多可憐啊!」 每一次,G都聽看一些類似的講道。起初,還覺得那是很有道理的,但聽看聽看,她居然有點麻木了。她想凌雪來,其實也就是想瞧瞧一個「新鮮心靈」的反應。可惜,她似乎失敗了,因為每次偷看他,只覺得他失神地坐看,既不像專心在聽,也不像有所思悟。 牧師的話不久便說完了。不出所料,有人跑到凌雪跟前跟他說道理,G也跟了上去。 「怎樣?」是一直最熱心的吳國樑。大家互換了姓名,他劈頭第一句便問凌雪:「你對這次佈道會的觀感如何?」 「不好!」是那種從牙縫裏透出的斬釘截鐵,不用說吳國樑,G也大吃了一驚。 G皺了皺眉,吳國樑則開始武裝起來,準備和凌雪展開冗長的對話。 「不好?為甚麼不好?」 「沒有甚麼,就是不好。」凌雪嘴角閃過一絲嘲笑,幸好吳國樑沒有留意。 「你不能這樣說,不好也有不好的地方。我的意思是,究竟哪裏不好?」 凌雪頓了頓,似乎想不留餘地。是的,他說了。 「那個牧師,他算是牧師麼?他有資格傳福音麼?」 吳國樑想不到他會作人身攻擊,一時措手不及。看見吳臉上的表情,G頗為得意。當然,她也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感覺。 「你……你怎可以這樣說?郭牧師是極有名的牧師啊!你怎可說他沒有資格?」 「有名就可以有資格嗎?」 「有名並不等如有資格。我的意思是可以從他的名聲看出一點甚麼。我覺得郭牧師在神學上有極深的造詣,信仰又挺堅實。他怎會沒有資格?一個人未知道詳細之前最好別去亂加批評!」 凌雪的臉一下子紅了,好像很激動的樣子,但很快地,灰色再度發揮威力,將紅火壓了下去。 G聽見他的聲音在響:「你說得對,然而知道詳細之後也是不能下批評的。如此做人哪有趣味?所以如果明知控制不了的,還是不要詳細知道好了,乾脆各依己見放屁不很好麼?」 吳國樑一頭霧水,不過很顯然,他已經嫌凌雪說話粗魯。他轉過頭望望G,似乎有責怪之意。 就在這時,凌雪已經繼續爆下去:「其實,我看這裏也沒有多少個叫得上有資格;別說傳福音,連做信徒也沒有呢!」 吳國樑的臉色聞言一變,眼睛開始瞪大:「人人都有資格做基督徒,只要是神的子民,那可以和神溝通。」 「你說得對,但身為所謂基督徒而沒有基督徒的內涵,又有甚麼資格叫做基督徒?」 「何以見得?」面對一個狂妄小子,吳國樑愈來愈不服氣了。 「基本上,信與不信也是沒有問題的。信了,只不過較容易活下去,不信就要用其他方法去滿足那個所謂『信仰慾』。不錯,人是要有信仰才能『容易』活下去,然而信仰並不是只此一家,信了也不一定要表明態度,跟隨大家上教堂做禮拜。人本身就是一種信仰和被信仰者,我們用懷疑去打擊信仰,即是去打擊自己的存在。人似要自己不存在,但亦似要從其中解脫。於是有懷疑、有信仰可從中觀之;有現實諸事,可從中觀之。所以信與不信應各按其『從中觀之』的經驗、體會,各適其適。傳福音是必須,勸人信教也可以,但聚眾逼迫(精神上),企圖用各種言語去令一個堅拒信奉的人屈服便大可不必了。」 「你沒有回答……」 「你聽我說下去。凡夫俗子信教是為了甚麼?他們會像上面所說的那樣想嗎?知識份子、愛思想的人信教、信神是『各適其適』,但大部份較易受人影響的群眾真是『各適其適』嗎?許多所謂信徒根本就未懂過基督教,就因為某些因素──可能是被動的,也可能是有心利用教會肆其私慾──而加入基督徒的行列。所以很多基督徒根本就沒有『資格』稱為信徒。我說與其花精神氣力去說服一些起碼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的『教外份子』,不如弄好內部,將基督精神向某一些所謂信徒,即大部份的在場各人揭露一下罷!」 「你以為我們沒有這樣做嗎?每星期的聚會就是要達到協調教友,充實自己的目的。信徒入教不是因為他很懂基督徒。相反,入教是學習的開始。」 凌雪冷笑:「這豈不是先信後想?」 「也不是這樣說。應該是信仰與理論並重,從學習中堅定信仰;從信仰中穩定學習與心情。」 G眼看看他們唇槍舌劍,一直沒有加入,或許是她已厭倦了宗教辯論,或許是為了凌雪。 「我入教,只是信仰的開端。」 G很記得這句話,因為這是當年勸說她入教的那位牧師說的。他用自己的經驗作為G的經驗,她亦接受了。 現在,是凌雪在唱反調。 「這豈不是一種自欺?信了才學習?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就去信了?那種學習只能是自欺,欺騙自己說那是可信的。一切可能的證據都變了支持信仰的材料。這種先入為主的過濾性學習就是你們所說的信了才學習罷?!」 吳國樑著實惱了。他開始問題外的話。 「你接觸過多少基督徒?並不是太多人如你所說的罷。」 凌雪看了看他,又轉過臉來盯著G,手想舉起,又無力的放下了。 G知道這是他需要她的時候了。立即,她阻止了吳國樑的兇勢:「凌雪,來,到外面去。我想單獨的和你說一些話。」 凌雪站了起來,似乎已不用再理會吳國樑了。代替的,是他跟著G的腳步漸漸步出佈道會場,走入外面的陽光。 就這樣,G在前面走,凌雪在後面跟著,出了會場,離開了人群,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公園。 G一直沒有再言語,甚至頭也不回,彷彿意料到他會一直跟著。最後,大家走到一張長椅旁,G坐下,並且示意凌雪也坐下來。 「凌雪,我奇怪你會來。」 「你的意思是來這丫佈道會?」經過一場爭辯,凌雪的聲音也沙啞了。 「你可以這樣說,也可以說是現在跟我到這裏。」G故意說出這些曖昧的說話,因為她深知凌雪是一個愛玩對話遊戲的人。 「是你邀請我的。」 G的目光轉到不遠處的垃圾箱上:「身為基督徒便有許多規矩要守,也有些事是必要去做的。例如每逢有佈道會,也就要盡量邀請那些認識的朋友,但你為甚麼會來?你似乎很特別……」 果然,凌雪沒有等她說完便開始反擊了:「你真是基督徒?」 G沉吟了一會,才點了點頭,雖然遲了,但堅決。 「既然你是基督徒,又怎會胡亂寫邀請咭的?」 「我並沒有亂來。只不過我以為信主應是人人有權利、有機會,也是人人應該做的。初時,我只想知道你為甚麼拒絕主,現在卻更想知道,你為甚麼拒絕了主之後,還來出席這次佈道會。」 凌雪閉上了嘴,作了不願回答的表示。 以後一個月內,G再沒有和他說起任何宗教的問題,直到她收到凌雪寄來的一封信,一封絕不客氣的信。 X X X G: 他媽的!若果你厭倦街市上的粗漢,如果你受不住粗言穢語,如果你以為說粗話的人沒有文化,無聊得令你無法接受,我極端樂意如此。強迫自己忍受不是一件妙事。淑女也會動手打男人,我當然不算君子或淑女,但我著實已忍受了好一陣子。到了這刻,我要臭罵你! 既然寫了這封信、就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第一,我之所以無法忍受,不妨承認我是年少氣傲,受不住失敗,不像你,大有資格去無形地壓迫人。你以為你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敵人? 告訴你吧?我再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只有像你這些無聊的遊戲對手。要我面對一些基督徒做戲,無疑此情難再,我和你的遊戲也該終結了。 第二,請你撕開自己的面具,或者另外塗上一層好看些的化粧,以免如此不倫不類下去。當然,你可以不理,但我難保會有一天親自動手來撕你的,這大非我所願。 第三,我看不過眼你的冠冕堂皇,可能是你的「本領」令我太自卑了,使我必須臭罵你,好去減輕自己所感受的壓力。 總之,你值得給人罵的地方數之不盡,但忽然良心發現,給你留了些少餘地。 討厭的人:凌雪 X X X 這是一封很奇怪的信。在正常情況下,一個人是不會,亦不敢寫出這麼樣的一封信。G忽然明白,橫阻在他倆中間的正是一個十字架。她和凌雪,本可以一個晴天開始,只是大家都有傲氣,都有執著…… G盡量在電話中顯示自己的平靜。他們約定,找一個晚上,在教堂的門外,大家都將心裏的話說出來。 G一開口便非常直接:「你寫來的信我已看過了。」 凌雪沒有即時回答。是他內疚?還是有別的奇妙想法?G不知道,甚至不那麼敢望他。說話的時辰,她的目光是散亂的。 「太霸道了,你為甚麼這樣罵我?你要罵我,何不當面說明?現在我站出來,你還有甚麼要罵,即管罵出來好了。」 凌雪不能說話,只望著身前之地面。 「不錯,我是基督徒,也以基督徒為榮,難道這就得罪你嗎?縱無論你認為基督徒是虛偽的,我自認也曾誠心與你相處,而你──竟當我是敵人,用說話來中傷我。不過,我只想告訴你,我始終當你是朋友,亦想繼續維持這關係。如果大家有甚麼誤會,不妨老實拿出來說,以免大家放在心中不舒服。」 G自問這一番話說得非常動聽。她沒有放棄自己的,一切就看他識不識相了。 「你真是要我說出來?」凌雪猛地抬頭,似乎恢復了興趣。 「嗯!」 「說出你的虛偽?」他似要重新掌握主動。 「我虛偽嗎?你只是誤解了我,誤解了神。」 「好,你說到神,那末神是甚麼?」 「神是全知全能,無所不在,創造天地,更是我們在天上的父。」 「基督徒可能不懂得,不知道自己是虛偽。他們在奢言,神在他們口中成了『某物』。」 「我們從未當神是『某物』……」 「這只是你們不承認罷了。神是外物嗎?神不是外物。神是內物嗎?亦似乎不只存在於心。我們必然感到一種存在,亦必須知道這存在是甚麼,來解決一切的困惑和疑問。就在這時,有一現成的教交出來了。聖經是一早存在,並且推行得如火如荼。它最簡單,亦最易掌握。人信了主,便簡單地滿足了自己,一切都依方便建立了。自己根據經中行事,上上禮拜、做做基督徒就心安理得,還可以普救世人,生活多麼輕易!心情可會多好! 「人是好易斥難的。他愛神,因為他愛自己。根本上,他認識的神就是他自己賦予自己的一種簡答。感召證明神嗎?奇蹟證明神嗎?這些只是證明了人們的確感到一超越存在──神祇是一個簡易答案。 「神活在心中嗎?正是,因為神就是你們的以為、你們的塑造。神是『某物』嗎?正是,因為除了以『某物』去想像外,你們再不能感覺那種存在。你們應該承認,應該繼續耕耘,而不是帶上面具,四出將自己的認見投射在他人身上,將你們所認識的『神』去囚禁別人,還說這是好事!?」 G讓凌雪潑風似的議論著,心下驀地起了波濤。說到末段,她的臉色變了,本來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卻被他咄咄逼人、聲色俱厲的語氣神情壓回下去。最後,她的身體開始顫抖,不得不出聲了。 「你……你這套話似是而非,你不瞭解神,也不瞭解你自己,便妄以為可以批評基督徒,甚至批評神……」 「對,我並不瞭解神,所以我現在承認出來。你呢?」 G垂下了頭,似在沉思下一次反擊的用語,實際上她是無言以對。 凌雪走到了教堂門口。這次會面只是兩人的再一次鬥爭,沒有新鮮。不過,他已經不想追問是誰之錯。 G看看凌雪轉身離開的時候,他似乎還有一絲猶豫,只是始終沒有回頭再望,就吸一口氣,挺胸大步走了。 走那時,G心中似已填塞了很多異樣。她無法解除凌雪激起的一切波動。多年來等待的人剛剛還在面前,究竟為了甚麼,兩人必要針鋒相對? 直至回到家中,G才恍然明白,自己快將再去找凌雪。到時,她心中的沉醉將會擴大,十字架的影子卻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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