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J,一個基督徒,也是一個討人歡喜的女孩子。 I認識J的日子,應該是和星期六有關的。I經常利用週末潛入學校打羽毛球,校工看見了,也因為他平時功夫做得好,格外通融。而J,每隔星期六都會到I學校附近的教堂,兩人相遇了不知多少次,有時還懂得點頭微笑,只差尚未互通姓名。 直到考試前兩個月,I也到了那間教堂,J帶頭來歡迎他。大家都是年青人,不用多久就非常稔熟了。 可惜,I並不喜歡基督教,只覺得有一班人聚集,將時間花在一些無謂的儀式和事情上面,沒有甚麼癮頭。 如果不是J,他根本不會留下。 很快,時值五月,I考完試,正式畢業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措。 「為甚麼有畢業?畢業又是甚麼?」I問自己,答不出而乾納悶。 他的朋友平時好像比他更加無憂無慮,時候一到來,似乎全部臨危不亂起來。 「爸爸早替我安排好,九月我就過澳洲。」 「書我一定讀不成的,舅父已替我覓得一份優差。大不了,我就跟他學做生意。」 「阿哥說,我是讀大學的料子,所以一早就預定上預科的了。」 I分不清,這些究竟真正是他們自己的想法,還是別人替他們所作的安排。幸好,這點在目前的境地,畢竟是完全不重要的。 起碼I就連一些既有的決定也沒有。 偏偏,I的父母都不想為他安排。他的爸說:「一切都不用急。想清楚了,總好過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太誇張了。 媽呢?也沒有給他任何明確的指示。「不一定要讀預科的。如果不上大學,預科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用的。」 I不想思辯甚麼課程失置的問題。他素來認為,有些東西根本不用太早處理,到了適當的階段,自然會得到解決。反過來說,一些「應該」不用太早動腦筋的事情,就算自己去想過通透,也只是不必要的早熟而已。 世界上絕沒有那麼愚蠢的人──當別人還肯為自己設想周到之時,還要找些麻煩讓自己嚐嚐。 I忽然厭煩再做自己。只要是他的任何一位朋友,似乎都會得到長輩的眷顧。偏偏是他,彷彿不得不獨自處理自己的問題。 I感到孤獨,徬徨更進一步加深了難受。 他想告訴父母,又恐怕給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等如已經給放了韁繩的獵鷹,如果不帶回兩三隻野兔,將無從向主人交代。 考試時是這樣,料不到連選擇自己的出路也會如此。 I實在厭倦了所有要向別人交代的生活。 「為甚麼沒有人替我想想?現在這種獨立是必要的嗎?」對著J,他不由得吶喊起來。 J的眼光閃著關懷。是的,在一剎那間,I覺得J是關懷他的。 「人是要獨立的,只是他的力量畢竟還是太渺小。你的困境,就是得不到天父的支持,欠缺了帶領。」 「天父的支持?」 「對。且看其他基督徒,他們決心信主,主就活在大家的心內。信了的人,靈性充實了,生命力也得到主的貫注,一切都顯得有目標了。打開自己的心接受主罷,那樣你便懂得怎樣做了。」J說得頭頭是道。 I明白了。別人代己安排,無論如何也只是一個人。基督徒有神替他們安排,難怪活得這樣有意義了。 I告訴J當初他不信教的原因。 J笑起來。 「那根本就不成理由。儀式只是形式,重要的是內涵。你又何必為形式而捨棄靈性更新的大好良機?」 I也笑了。他知道,J就是他的機會。和J相處,只會是十二分的舒服。沒有壓力,因為無須交代;沒有徬徨,因為她背後有一個全知全能者。 或者,那是一次取巧的機會,但I情願如此。 超過兩年之後,有人問J,當時I為甚麼不假思索就拿著那張不算太好的成績單報考預科。J頗為感觸的答: 「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自己很想進大學,曾經這樣告訴過他,跟著他便跟我報了同一間學校。」 「沒有考慮?」 「沒有考慮。那是信仰的力量。」 J說話的時候,連她也嗅出話中的譏諷意味。兩年前的她,當然猜不到未曾發生卻又必將發生的悲劇。 「他不是沒有良好的家庭。事實上,世伯、伯母是我所有見過最開通的父母。他們也盡量不去干預他的發展。不過,事實已令我無法否認,教育方法沒有絕對的效果,那得看施用在那一個人的身上。」 J舉了一個例子,一個匙孔不是所有鑰匙都可插進去。不配合,就算是勉強插進了,也做不了要開的門。 「你沒有喜歡過I?」 J苦笑。原本,面對這一個問題,她應該是絕對笑不出的。只是有時實在必須要用某些笑容掩飾一下。時間令一個人長大,而長大的意思往往就是自我保護罩的加厚。 她點頭,深深的點頭。 「有?」 「沒有。」J很堅定地吐出這兩個字。她再不怕回憶,因為她根本沒有理由內疚。「愛與被愛都沒有罪。」一句老得掉了牙的所謂名言,這時J卻深信了。 「I曾經說過:自己已經完蛋了。他有沒有向你說過同樣的話?」 「沒有。但我知道。」 「你知道甚麼?」 「我知道他無法忍受自己選擇得來的痛苦。當成績根本追不上其他同學時,他甚至不敢去面對我。公開試之前四個月,我就知道他一定過不了關。」 「而你──一個高材生,進大學是沒有問題的。」 J微微一曬,沒有表示甚麼,她心下瞭然,I曾經恨過她考上大學,只是最終他還是將所有恨意都內投回自己身上。 「你雖然沒有喜歡過I,但I喜歡你這一件事,從頭到尾你還是清楚的。」 J默認。 「現在,I徹底完蛋了。難道你不會為應該可以盡到的責任而感到難過嗎?」 J將目光散亂地投向四方,像是要躲藏任何物事。她無法忘記的是,I在某個晚上跟她約會時說過的話。 一切源於他的質問。 「你為甚麼要叛教?」 她冷笑:「叛教?甚麼叫叛教?這樣的罪名我擔當不起。合則聚,不合則散。況且,我也沒有甚麼受洗。請不要將一些不相干的責任盡往我身上推。」 她不想用這種語氣說話,可惜為了貫徹結束一個階段的決心,J無法不弄得決絕一點。事實上,她是毫無歉意。 「你似乎忘記了以前說過的話。」 「我以前說過甚麼話?」 「甚麼以父的靈為性,讓父的旨意行在地上……還有一切一切關於信主得救的說話。」I已在咬牙切齒。 「我沒有忘記。只是那個階段己經過去了。I,人是會變的。大家都是年青人,相信你也應該明白,年青人會有他們造夢的年代。只是當夢醒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再停留。」 「所以你就要離我而去?」I顯然在衝動。 J當心了。她不想傷害I,卻更不希望他繼續說這種傻話,結果她猶豫了一會,讓I覺得她是在難受。 「你怎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在一塊是彼此快樂的,這件事根本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如果大家是不適合交朋友的,彼此勉強也只是徒然。」 J自以為這番話說得已夠漂亮,然而,I聽了起初沒有做聲,過了一段時間他才用壓制了情緒的聲線說話: 「我是一個犧牲品。你帶我進來,現在忽然說不玩下去了。你將入大學,而我──只是萬千考試失敗者的其中一個。不要對我說甚麼『彼此不同路仍可保持見面』的鬼話,以前我就是太相信你的話了。」 I的最後兩句實在太刺耳,J幾乎立即作出了反應:「以前的話全部是出自我真心的,我沒有騙你。」J大喊出來,因為她的確是為自己辯白。 「是的,只不過你變了,完成了一個階段,就像夢醒了一樣。」I喃喃自語,似在麻醉自己。 J怔住,再想不出話來。當她記起應該再說一點安慰性的,I已經走了。 之後,直至別人告訴她I發生了意外,並且要送到外國醫治,她還是再見不著I。 「是痛苦令I發生意外,而I痛苦的泉源是你。」 「不。」J很冷靜地回絕了: 「關鍵只是I無法克服既定安排的魔魅,他是被安排釘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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